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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本報記者 王燁捷《中國青年報》(2014年11月26日10版)
  CFP供圖
  11月1日,上海交通大學的老圖書館里,90歲高齡的曹鵬,靜靜地坐在那裡,表情淡然。他穿著講究——一襲灰色洋服,搭配時下流行的橙灰相間條紋領帶,西服的上衣口袋里插上一塊摺疊整齊的紅色絲巾。那隻悄悄探頭露出的紅色尖角,恰到好處地點綴了淡雅的灰色。
  他的身邊,圍坐著一群上海市的廳局級幹部。發言結束,每個人都不忘對著老人家深鞠一躬。這一天,上海交大專門為這個老人辦了一場座談會,以此為其慶生。
  曹鵬被稱作“國寶級的指揮家”,從藝70年。有人評價,曹鵬手中的指揮棒,可能是全中國最“大材小用”的一根指揮棒。
  這根指揮棒指揮過著名的莫斯科交響樂團、葡萄牙裡斯本大都會交響樂團、上海交響樂團,同時,也指揮過一些名不見經傳的小團體——大學的、中學的、小學的、業餘的,甚至幼兒園的交響樂團隊;他的學生,有大學里的高材生,也有中學生、小學生、自閉症兒童、監獄勞改犯。
  最為戲劇性的一幕發生在10多年前,時年已經70多歲的曹鵬應邀為一群幼兒園小朋友當指揮。原定的演出時間已經到了,但這個資深指揮家絲毫沒有打算開始的意思,站在上海音樂廳典雅的舞臺上,這個頭髮花白的老者轉身面向觀眾,筆挺地送上一個標準90度鞠躬,緩緩起身,“請大家稍等片刻,我們有一名小演奏家著急尿尿,實在忍不住了。”
  老指揮家的“第一次”失時,獻給了一群幼兒園的小演奏家,臺下一片嘩然,笑聲此起彼伏。
  曹鵬曾對上海市的領導說“趁曹鵬還活著,你們儘管拿去用。讓我去大學、中學、小學都行,幼兒園也沒問題,我都會去的。”
  “文革”以後至今,他最願意做的事兒,莫過於“普及交響樂”——在市井之地,在工廠、農村、軍營、社區,還有學校。
  “文革”後首次重返舞臺時的情形,至今仍深深烙印在他的心頭——臺下的年輕觀眾旁若無人地打鬧嬉戲,甚至還有些人和著拍子剪指甲。“十年耽誤太久,青少年幾乎全是交響樂盲!”他決心,改變這種狀況。
  1982年,57歲的他以上海音樂學院客座教授的身份,到上海“大世界”開夏季露天音樂會。上海“大世界”,以游藝雜耍和南北戲曲為特色。這樣的場所,在當時,無論如何都很難讓人同交響樂聯繫在一起。
  而曹鵬不僅指揮了交響樂演出,還邊演出、邊講解。他一邊告訴人們什麼是序曲、什麼是進行曲、什麼是圓舞曲,一邊還要介紹小提琴有什麼特點、誰是柴可夫斯基、怎樣欣賞《卡門序曲》、怎樣欣賞舞劇音樂。
  炎熱的夏季沒有空調,一場演出下來,指揮棒上沾著的汗水,會一滴一滴地往下淌,演奏員們的凳子上總是一片“汪洋”。10多天里,這樣的演出,曹鵬帶著上海交響樂團竟連續演了30場。
  即便是在那些看上去並不太高雅的劇場里,他的造型卻還是保持著一貫的優雅和一絲不苟——合身剪裁的西服,金邊眼鏡,以及下巴下方修整得極其精緻的、弧度對稱的鬍鬚。
  在他從藝70周年的座談會前夕,一眾領導在老圖書館門前迎接他的到來。甫一下車,他簡單地與迎接者們點了點頭,隨後便轉身緩慢地躬下身去,彎曲手臂邀請正慢慢挪出車廂的妻子一道前行。
  兩位老人優雅同行的背影,深深烙在了學生們的心頭。“90歲了,他還像以前一樣,輓著師母的手一起走。”中銀基金管理有限公司副總裁張磊說: “多少年了,我們這幫學生真是羡慕得不得了。”
  上海城市交響樂團是曹鵬在2005年時發起組建的、中國大陸第一支非職業交響樂團,由居住在上海、具有相當演奏水平的中外音樂愛好者組成。組建之初,條件艱苦。
  第一次排練,張磊清楚地記得是在上海石門一路上一家琴行的地下室里。因為都是業餘人士,那次把柴可夫斯基的第四交響曲排得一團糟。時年80歲的曹鵬,從排樂譜開始,把每一個章節、每一種樂器、每一個聲部的譜子都重新修整了一遍。晚上練到11點多,很多人不知道,第二天早上9點,這個老人還要去給中學生音樂愛好者們上課。
  2010年上海靜安大火後,曹鵬告訴女兒,“樂團得以自己的方式表示一下,一定要為這次的災難做點什麼”。死者的“頭七”,上海有10萬人自發哀悼,上海城市交響樂團在人群中,演出了半個小時,《聖母頌》只響了幾分鐘,卻被稱為“最高尚的悼念方式”。(相關報道請見2010年11月24日,中國青年報冰點周刊《上海在中安靜下來》)
  曾有一家知名的房地產開發企業,早前表示願意出資冠名上海城市交響樂團。如果有了這筆贊助,排練環境會好許多,但曹鵬卻委婉地拒絕了,“我們還是叫城市交響樂團好聽些,你覺得呢?”
  拒絕冠名的同時,他還給樂團開拓了一項沒有收入、卻要付出極大心血的“新業務”——用音樂幫助自閉症患兒走出困境。每周,曹鵬都要為青少年活動中心的一群自閉症兒童舉辦義演,他還會親自去給孩子們上音樂課,親自動筆寫樂譜給孩子們。
  最為成功的是自閉症患兒“小木”(化名),他已經能演奏3種樂器,併進入上海城市青年交響樂團,成為一名小提琴手,與正常人一起表演。包括小木在內,很多自閉症患兒現在都能主動與曹鵬擁抱,這種主動接觸,在曹鵬看來,可貴極了。
  張磊第一次接觸到自閉症患兒,是在曹鵬的家裡。一群孩子在他家裡擺弄各種樂器,他們什麼都不會,把老爺子的家翻弄得亂七八糟。但曹鵬卻始終笑眯眯的,那一次,他主動把自閉症患兒和孩子家長一起請到自己家,聊天、喝茶、打節拍。
  如今網絡上廣為流傳的一張照片,就是他教自閉症患兒打節拍的畫面。這個留著白色鬍鬚的老頭,在上海人民廣場人潮涌動的地鐵口,眯著眼睛指揮一群眼神懵懂的孩子打節拍。音樂響起,50多個自閉症患兒提著椅子,“嗖”地一下聚攏到老頭周圍——他們斷斷續續、極不整齊地伸出左手,再伸出右手,噼里啪啦地互相擊掌、拍打志願者的背部。
  老人身體微微前傾,動情時,還閉上了眼睛,用心感受孩子們用手演奏的樂曲。
  在他眼中,不少被診斷為智力低下的自閉症患兒“很聰明”,對音樂“很有感覺”,“音樂可以幫助他們走出來”。2008年,他第一次聽說自閉症,第一次聽說音樂可以幫助患病兒童,83歲的他當即創立“天使知音沙龍”,用志願服務的方式,幫助自閉症患兒感受音樂。
  後來,他還幫助這些孩子成立了“天使知音合唱團”“銅管重奏組合”等。整個過程中,曹鵬以最年長志願者的身份參與。
  排練最初的困難,來自家長們人為設置的“禁區”。比如,自閉症的孩子不能接受肢体碰觸,不能聽高音,等等。但越是往後,孩子們開始呈現出一些不可思議的變化來——他們從最開始不聽指令到能隨著音樂節奏開始和停止;從不能肢体接觸到可以手拉手登臺演出;從圍困在自己的小世界到能夠與其他伙伴協作完成一首樂曲……再到後來,他們能走上敬老院的舞臺為老人演出,能跟著城市交響樂團在上海音樂廳同台表演。
  曹鵬總結自己長壽的秘訣——與音樂、與年輕人、與家人為伴,是此生最開心的事兒,“我有各種榮譽、頭銜,但最看重的,就是志願者這個身份,他們說我是絕版志願者。”
  曹鵬覺得,自己身上這種藝術家獨有的“小清新”範兒,現在越來越少見了。“我做的事,應該是每個藝術家都應該做的事。”他清了清嗓門,抬起頭,面朝坐在他身邊的高校校長、政府官員們說,“現在的所謂藝術家,萬事用錢來衡量,多少錢唱一個歌、多少錢演一個曲子,我很反感這樣。這真是富了口袋、窮了腦袋。”
  給上海的公務員上交響樂課,曹鵬也同樣言辭犀利,“我昨天看了報紙,又有哪個貪官被抓起來了,我一看,很高興,這些人都不是搞音樂的。與高雅音樂為伴的人,不會搞這些。”在上海,大約四分之三的公務員,都聽過曹鵬講課。
  即將迎來90歲生日的曹鵬緩緩地靠近話筒,“我從來不做壽,能和年輕人們在一起,教他們一些東西,就好。”他向學生們發出邀請,“我爭取到100歲時,邀請你們來參加我的音樂會。”
  不久前,他接到一個電話,電話是那個在上海音樂廳演出前扭扭捏捏“著急尿尿”的“小朋友”打來的。小朋友說,現在,他已在美國留學,併成為當地社區里頗有名氣的“鋼琴家”了。  (原標題:市井間揮舞的指揮棒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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